第一章 - 心病
立秋,延熹二年。(公元159年,東漢)
一個看來只有八、九歳的女孩,她的全身從頭到腳被布帶緊緊包紮著,就連手腳的關節亦已被栓在木板上,全身僵直躺在柔軟的稻草堆上面。
柔和的曙光透過屋頂上的破洞,散落於女孩如皮球般腫瘀發脹的小臉上。不但她的鼻樑與下顎已經碎裂,就連右目也已經腫瘀得封閉起來,只剩下左目還能夠睜開,正在呆滯地望著身旁窗框上的風鈴。
一個沒有鈴核的風鈴,只剩下空心的鈴殻,正在無聲地隨風搖擺。
女孩的眼珠隨著搖擺的風鈴轉動,凝視著鈴身上一條女頭蛇身的雕刻,正在圍繞著鈴身吞食著自己的尾巴。
殘敗的殿堂中忽然響起一陣單調的腳步聲,正在向著女孩這邊靠近。女孩意圖將頭轉向聲音的方向,卻立刻被頸中刺骨的劇痛制止。臉上僵硬腫瘀的肌肉,使她無法露出痛苦的表情。
這時腳步聲已在女孩身旁停下。女孩也已看見一個高大寬肩、手長腳長的男人,看起來實在有點像傳說中的古時代人猿。
人猿般的男人正在低頭凝望著女孩;但見他瘦削的臉上眼眶深深陷落,使他的眼睛看似已隱藏於陰影之中。
看見這副奇特的模樣,女孩左目中的瞳孔立即急劇收縮,她的呼吸亦隨之急促起來。腫瘀得接近封閉的鼻孔,使她的呼吸異常困難。
這時人猿般的男人已在女孩身旁坐下,正在從行囊中取出一枝棉條。他把棉條滲入一小樽蔥白汁裡,然後把它輕輕塞進女孩的鼻孔之中。不久女孩的呼吸便漸漸暢順起來,目中的瞳孔亦隨著緩和下來,正在定睛望著這個人猿般的男人。
人猿般的男人緩緩伸出大而薄的手,輕輕撫摸女孩眼角下腫瘀的臉龐。
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,打破了殿堂中的死寂。男人很快便聽見身後響起一陣陣急劇的喘息聲。
「你便是華陀大夫?」人猿般的男人隨著聲音的方向回頭,看見殿外一名蒙面的黑衣人,正在扶持著他全身浴血的同伴走了進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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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殺了我吧……你為什麼還不肯讓我死!」
無視眼前這名傷者的痛苦喊叫,人猿般的華陀正在為這人縫合胸膛上的刀傷。蒙面的黑衣人雙手箝制著他同伴的雙臂,而華陀則坐在這人雙腿上面,以制止著他瘋狂般的掙扎。
「爆鳥卵的臭蛋!本大爺可沒要你來救,你再不讓我死的話,小心本大爺把你的頭塞進屁眼中……」華陀抹去這人身上的血跡,跟著為他縫合胸膛上的第二道刀傷。而這人卻更加用力地掙扎著,箝制著他雙臂的同伴亦漸漸顯得十分吃力。
「士可殺不可辱!本大爺是寧死不屈的!你若再如此侮辱我的話,我寧可橫刀自……」他的話聲忽然中斷;一柄帶血的手術刀已經抵住他的咽喉,握刀的手大而薄。
他吃驚地望著華陀,發現這名人猿般的醫生也在靜靜地看著自己,瘦削的臉上全無表情。
感到冰冷的刀鋒緊貼著喉頭上的肌膚,這個剛才不停喊著要死的男人忽然不再出聲。華陀於是便繼續為他縫合身上其餘的刀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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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從來沒有看見過我們。」蒙面的黑衣人將一塊碎銀塞進華陀手裡,跟著便背負起他的同伴快步離開。
華陀低頭凝望手上染滿鮮血的碎銀,似已漸漸看出了神。不久他的目光轉向殿堂中的一棟樑柱,隱約看見上面刻著三行文字:「時果雨射,夢盼郎歸吾,聚早離遲。」
黑衣人的腳步聲已漸漸遠去。良久之後華陀轉向一旁的女孩,隨即發現她也正在注視著自己。
華陀凝視著女孩腫瘀的小臉,只見她的左目看來實在很像貓兒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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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分。
黃昏。天地間一片寧靜,女孩孤獨地站在空闊的殿堂中心。她小臉上的腫瘀已經消退許多,臉色卻顯得十分蒼白。
女孩一雙貓一樣的大眼睛,正在直勾勾地望著身前一盤暖水。過了很久之後,女孩慢慢脫下身上的衣服,窗外昏黃的陽光隨即散落於她那佈滿瘀痕的身軀上。
女孩慢慢拾起澡盤中的抹布,開始往手臂上的一片青瘀處抹擦。漸漸地女孩抹擦得越來越用力,就像是想要洗擦掉皮膚上的瘀痕一樣。很快女孩的手臂已被磨破出血,但她卻還是沒有停手的意思。
本來靜寂無聲的殿堂之中,漸漸徊響著女孩持續抹擦著皮膚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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夕陽西下,廟寺外荒廢的庭院一片寧靜。
華陀靜靜地站在枯萎的紅柳樹下,靜靜地望著身前地上一個小小的土丘。在昏暗的日落之下,華陀孤獨的身影似已漸漸變成一個黑影,就跟此刻長長拖在地上的影子一樣。
一塊長長的絲巾被繋在粗厚的樹枝上,正在華陀的面前輕輕飄揚著。絲巾本身的色澤雪白而光滑,然而巾身上卻佈滿了發黑的血跡。
這時陣陣熱霧正在從廟宇中傳出庭院。 |